唐島灣像一只藍色的風向袋,在小珠山之東、黃島之南鋪展著。它顯示的風向永遠是東南風,只是袋子時盈時虛。盈,是潮水漲滿;虛,是潮水退去。
我們去那里時恰逢退潮,陰歷八月初九的月亮將海水拽走了許多,讓唐島灣明顯變小。海退灘現,水落石出。灣內的牛島、唐島,都比平時高了,大大咧咧地露出了綠衣下的裸腳。
長住海邊的人們早就熟悉了潮汐規律,卡著點兒來了。脫鞋下去,挖蛤蜊,撿海螺,挖蟶子,工具有鐵锨、鏟子、抓鉤、耙子等等。有的還拿著毛筆。毛筆不是用來寫字的,而是用來釣螻蛄蝦。將筆尖伸進洞內,輕動幾下,往外一拽,一只螻蛄蝦就現身了。礁石邊叮叮當當,有人或敲或撬,讓牡蠣脫離基石。還有一些人不帶任何工具,只是漫步水邊,觀賞淺水中的魚蝦蟹子,享受那份閑情逸致。
太陽落到了唐島灣的西面,親近著小珠山與樓群。這條有許多圓弧與直角的天際線,背靠晚霞,金碧輝煌,顯示著天地與人類的創造之美。我知道,等到太陽隱身于天際線之后,再過幾個小時,跑走的海水還會回來,讓這個長達2.6公里的大風向袋會再度飽滿。
潮漲潮落,每日兩次,億萬年來都是如此。不過,唐島灣的潮汐參與過歷史,讓人評說至今。
公元1161年的秋天,金國的舟師在此訓練,將要航行兩千里水路,攻打錢塘江畔的臨安。而在此時,已經有三路金軍從陸地殺向南方,其中的主力部隊由海陵王完顏亮親自率領。他殺氣騰騰賦詩一首:“萬里車書盡會同,江南豈有別疆封。提兵百萬西湖上,立馬吳山第一峰。”他準備渡淮河,過長江,將南宋徹底殲滅。
唐島灣里的七萬水師,是完顏亮布置的奇兵,打算水陸并進,一舉拿下臨安。南宋朝廷得知消息,慌作一團,唯有原岳飛部將、浙西馬步軍副總管李寶挺身而出,率戰船一百二十艘、水軍三千人北上阻擊。此戰敵眾我寡,必須智取。傳說,石臼海邊有座海神廟,李寶去那里祭拜龍王爺,祈求他賜給南風,結果如愿以償。十月二十七日清晨,風向由北轉南,李寶立即率軍乘風疾馳。宋軍順風順水,直沖金國舟師。鼓聲殺聲,驚天動地;戰旗飄飄,與海浪一起飛揚。戰斗很快結束,宋軍押著俘虜勝利返航,而金軍戰船還在燃燒,一直燒了四天四夜,映紅海面。
這是三國赤壁之戰的“唐島版”:諸葛亮借得東風大破曹軍,李寶借得南風大破金軍。金國舟師被滅,直接動搖了陸上的軍心,完顏亮命令部下強行渡長江,卻被部將完顏元宜殺死,金滅南宋的戰略大計,從此化為泡影。
唐島灣的潮水,還曾沖出唐島灣,流進膠州灣。
元朝定都大都(今北京)之后,南糧北運成為一件大事。運河邊,纖夫們弓腰撅臀揮汗如雨,將一船船糧食拉往北方,卻喂不飽京都地區無數人的肚子。君臣憂心似焚,經常討論此事。有人提議從海上運輸,但又顧慮路程太遠,而且成山頭那里有激流巨浪。有人向朝廷獻計:在山東攔腰挖一條運河,從膠州灣直達萊州灣。元世祖準許,命人于至元十八年(公元1280年)動工,第二年挖通。因膠州灣外暗礁礙路,又有人提議,在唐島灣北面開鑿馬濠運河,漕運船只從這里進膠州灣,航程短,且無險。雖然馬濠運河只有短短的十四里,但因為在石崗地,難以開挖,只好作罷。膠萊運河也因冬春兩季水量不足、泥沙淤塞等原因,只用了七年便放棄。
到了明代,黃河屢屢決口,南糧北運又遇困難,朝廷決定重啟海漕。從1535年開始疏浚膠萊河,兩年后又開挖馬濠新河。新河道選在舊河道向西七丈處,雖然還有石崗阻擋,卻有新技術對付:用柴草放在石頭上燒,而后用冷水澆淋,讓石頭爆裂。歷時三月,馬濠新河開通,遠近百姓都來觀看,沿河一片歡呼。從此,“南北商賈,舳艫絡繹,往來不絕”。為求水深而通暢,那些船大多是乘潮入河,每一次漲潮都能送走長長一串。然而,成也潮汐,敗也潮汐,漲潮帶來的大量泥沙,讓河道很快變淺。加上倭寇猖獗,海路難行,朝廷決定改海漕為河漕,馬濠運河漸漸荒廢。
此后,唐島灣保持原有模樣,早潮暮汐,盈虛交替。船只進進出出,漁夫張網起網;無船無網之人,則趁著退潮趕海。
唐島灣沿岸的人,祖祖輩輩流傳著關于潮汐時間的諺語,“初一十五兩頭平”“月明晌,潮水漲”,這是講漲潮時刻。“初六二十一,早晚曬海底”“初八二十三,兩頭響崩干”,這是講退潮時刻。潮水來時,浪花翻卷,“一群藍狗追白狗,攆上白狗咬一口”,生動地描述了藍色海水涌到岸邊生出開花白浪的情景。“藍狗”“白狗”追著追著就到了漁船邊,讓它晃晃悠悠飄起來。漁民們早已上船等著,拔錨撐篙,搖櫓升帆,駛向灣外下了定置網的海域。潮水高時,他們返回唐島灣,往往有一群雪白的海貓子(海鷗)邊叫邊追,不時撲到船上叼走小魚。到岸邊卸漁獲的光景,潮水退去,船也就安安穩穩坐在了海灘上。
每當此時,趕海的人便涌來了。大海可憐這些衣衫襤褸的窮人,一邊后退一邊饋贈,讓他們有所收獲。但是,趕海之人很難養家糊口,他們自嘲,只是“腥腥嘴”而已。有一些懶惰之人,即使潮水退了,也不愿去灘涂上出力,所以有一句嘲諷他們的話:“待要窮,睡到日頭照著腚。”還有一種情況,“人齊海不齊,海齊人不齊”,是說一些人結伴趕海,有時大伙都來了,海卻沒有退潮;有時潮水退了,伙伴們卻湊不齊,反正是不稱心,不如意。
唐島灣的趕海人,至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漸漸減少。因為周邊漁民建起一個個養殖大池或棚屋,養對蝦、海蟹、牡蠣、海參之類。人進海退,灘涂漸少。掙錢的門路卻多了起來,沒人再把趕海當作營生手段。海邊經常出現的情景是,浪打潮回,人跡罕見。
進入21世紀,唐島灣周邊景象日新月異。北岸,修通了濱海大道,建起了海濱公園,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。南岸,青島西海岸新區黨委政府別具匠心,利用原來的灘涂與植被,建成了面積廣闊的唐島灣國家濕地公園。岸上,草木茂密,鳥語花香,讓人賞綠意、養心肺。海里,碧波蕩漾,鷗燕飛翔,牛島、唐島如浮在水面的兩塊翠玉。
最讓人贊賞的是,這里還保留著好幾個自然村,有些人依然當漁民,常有一些漁船停在岸邊。這里的礁石與灘涂也保持了原生態,基本未動,人們能在此觀看神奇的潮汐變化,體會大自然的奧秘無窮。潮水來了,有人歡呼雀躍,奔跑迎迓,甚至挽褲腿撩裙裾,下水做弄潮兒,與浪共嬉。潮水退了,則做趕海人,在灘涂與礁石上尋尋覓覓。
這些趕海人,與當年的趕海人有著本質的區別。他們是市民,是游客,衣著光鮮。趕海不是為了“腥腥嘴”甚至填飽肚子,而是為了樂趣。有收獲,當然高興;空手而歸,也無所謂。
我在唐島灣畔漫步,欣賞這些美麗動人的畫面時,看到一位年輕女子正和兩個孩子蹲在塑料小桶旁邊。我以為她們在看自己捕獲了多少,就走過去旁觀。那位氣質優雅的媽媽,正指著桶里的一些活物向孩子講,這是什么,那是什么,各有什么特性。孩子聽得入迷,問這問那。原來,一堂家庭生物課正在進行。媽媽講完說:“咱們回家吧?”那個大一點的孩子說:“讓它們也回家!”說罷提起小桶,跑到水邊,把那些小生靈全部倒回大海。
此時,太陽落到小珠山后,晚霞更加燦爛,在海中映出大片的艷紅。而在藍天上,淡白色的上弦月悄然高掛。我知道,陰歷初九的這個時刻,海水已經退到最底。我也知道,唐島灣內外的大海,正靜靜地等待月亮的呼喚。一旦等到,又是波涌浪起,向著岸邊步步推進。
我很想看一次唐島灣的漲潮,心想,月光與燈光下的夜潮,一定很美。但是,領隊在前面呼喚,我只好向這一灣海水告別,依依不舍地走向車子。
作者簡介
趙德發,山東省作家協會原副主席,日照市文聯原主席,山東理工大學、青島大學、中國海洋大學駐校作家。發表、出版各類文學作品850萬字,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《繾綣與決絕》《君子夢》《青煙或白霧》《雙手合十》《乾道坤道》《人類世》《經山海》,以及長篇紀實文學《白老虎》《黃海傳》等,出版有12卷《趙德發文集》。曾獲人民文學獎、《小說月報》百花獎、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、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·優秀作家貢獻獎、中宣部“五個一工程”獎等。